本文描绘了一个拾荒少年,揣着仅有的一点希望,进商店祈求粮食,以挽救饥饿的母亲和妹妹。他沒有想到,自己身上的小布袋竟然藏著一個沉甸甸的故事。
賒 帳
(短篇小說)
作者:德度
像往常一樣,老王開啟了他的店鋪大門,首先註意到街上的人流量驟然減少,一夜之間,街上又多了不少關門的商家,特別是斜對面那家食品超市,今日也掛上了一張孤零零的停業告示,恰似是一道無聲的嘆息。
「嘿嘿嘿——」老王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幾聲傻笑,毫無疑問,自然而然客戶就會看過來了,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整理店裡的商品,接著站在店門口,雙手分開塑膠門簾走了進來,彷彿顧客般進店的樣子,在自選貨櫃周圍轉一圈,接著走到櫃台前,很紳士地拿出一個錢包,他又發出了幾聲傻笑 ,隨後,又感到這種自娛自樂似乎有些荒誕。
他點上一支煙回頭看看貨櫃,轉身望向門簾外的大街,竟然過了好幾分鐘沒有看到一個人經過,彷彿正在訴說著一個時代的衰敗或落幕。他帶著幾分苦澀,顯露一臉沉重表情,從嘴裡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
但不管怎樣,這家店鋪始終位於一個有市場的環境中,當初自家老房屋被開發商佔用,老王不去高檔住宅小區享受,堅持要求開發商歸還店面和樓上的住宅,即使補了不少錢也是值得的。妻子黃媽經常誇讚老王有遠見,就憑這條街道兩邊門面上有五六層的住家,附近還規劃了工業區,這家店鋪無疑會成為一家興旺的店鋪。 在充滿變數的時代,老王的堅持,像是一盞在黑夜中搖曳的省油燈。
老王的心情,隨著人氣的時漲時落而起伏不定。 他想著,人們這是怎麼了,近幾年來,對社會動態似乎變得更加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大家就會蜂擁而至超市大量採購,目前採購風潮已過去,對老王的小食品店來說,似乎注定要在搶購風後守著一些零星生意。 於是,老王口中的小曲逐漸化為幾聲嘆息。 這種無奈,如同隨風漂浮的落葉,默默地訴說著無力改變的命運。
可是也不能像那些大商家一樣關門呀! 日常開支不斷,夫妻倆的生活還得繼續下去,一天能賺點微薄的生活費也是不可忽視的選擇,比起那些餓著肚子滿街找工作的人來說,也算是不錯的了。 現代生活的各種重擔,如同一道道無形的枷鎖,緊緊鎖住了每一個普通百姓的命運。
說到失業族群,真是令人唏噓。 之前一定程度的市場經濟竟然催生出來眾多本國產的私家老闆,大老闆多被尊為企業家,如今他們都木然地目睹外資撤走,目送外國資本家離開,自己便戰戰兢兢起來,因為手板翻過來是私企家,翻過去就可以是資本家,或許翻過來是自己人,翻過去就是經濟犯罪,他們在市場經濟收緊的狀態下,絞盡腦汁也變不出訂單,何況,割韭菜的那把鐮刀已經架在脖子上,唯一的路子就是關門,將職員和勞工全都投放到失業大軍之中,而今工業區大門鎖滿是鐵鏽。 許多職員和勞工就住在老王附近,他們根本無法將冰箱裡堆成小食品店,一盒泡麵興許會分成二頓來吃,如果湯料充足還可以在睡前喝一肚子湯。 沒有消費能力的族群越來越壯大,市場的蕭條肯定與他們息息相關,似乎有將這裡變成貧民窟的趨勢,這也是老王最擔憂的。
還令老王始終想不明白的是,在疫情爆發前,把街上搞得車水馬龍的那些人也不知去了哪裡? 附近的空房也日漸多起來,這一切,就像是一幅沉重的社會畫卷,都寫進了老王的眼裡。
無論那些可吃老本的還是沒有老本可吃的,都有一個共同的思想鑑定法,就是只要不聽從黨媽媽的指引,往往就會找到真相,前幾天核酸小屋也差點沒有聽黨的話,搬出來一天又匆匆地搬回去,看起來形式仍然一片大好。市民也甭管新聞聯播和報紙是咋避謠的,只要看到街區那邊的人民醫院開始擠滿人潮的時候,就知道又一波疫情來了,紛紛把自己關閉在家,大街也因此變得如此冷落,配上嚴冬凋零, 難免不呈現出一片肅殺景象。 這無形的壓迫和對未知的恐懼,正侵蝕著每個人的心。
終於老王迎來了第一個進店人,但來者不是購物的,她只是將手中的一張真相資料放在櫃檯上,然後合十祝福老王平安如意。老王見她滿面春風,一下子就感覺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老王剛才一臉沮喪的晦氣也突然變得滿面春風起來,也合十回應,並憨厚地點點頭。
在老王看來,他們是一群氣度不凡的人,似乎都擁有一顆天膽,在天地間做著一些不同尋常的事,他們一直處於政治和經濟迫害中,每送出一張真相資料幾乎都蘊含著生命風險,他們把自己的零用錢都花在了真相資料上,卻從未想來歇歇腳討口水喝,或者得到什麼物質利益,這不可思議的群體,總會給那些茫然的人們帶去一片美好與希望,特別是在當下的嚴酷氛圍中,或許還會點燃人們心中的一種神聖的光亮。
老王想起多年來對他們的真相資料的認識,差不多分三個階段,最開始是鄙視嘲笑,將資料上交;後來是同情,自個銷毀資料;再後來感受到一種偉大,就開始認真閱讀,竟然深信不疑了。
他經常自責,如果自己能早些覺醒,或許在前年的封城中,兒子和母親就不會那麼倉促地染疫而去,正因為親人離開和自身難保的境地,使得染疫臥床的夫妻想起了真相資料上提及的「救命良方」,就開始念九字真言,竟然在無醫無藥狀態下也神奇般地康復了,並伴隨著真相資料度過了封城的那些艱難日子。
老王似乎第一次見這位年輕女子來傳遞真相,就給她遞過去一瓶飲料以表接受和鼓勵,女子沒有接收,莞爾一笑說了一聲「謝謝王叔叔」便離開。老王伴著熟悉的聲音和似曾相識的身影,呆呆地望著年輕女子甩著後腦勺那一束烏黑發亮的頭髮,邁著矯健的步伐離開,一下子想起小慧,自從她去外地上大學就沒有見過她,幾年時間便長大成人,前些年小慧常常來買食品,曾經還責斥一位發真相資料的阿姨,並警告要上告。今天的小慧緣何如此大的轉變?這令老王怎麼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力量,讓一個柔弱女子,也擁有了天膽一般的心態。
老王知道她家的經濟條件不好,想追出去給小慧一些資金,以印發真相資料什麼的,他去到收銀台,突然想起昨天老婆才給他開了一個財務會,接著又是一頓批鬥大會,還寫了一張大字報「本店不賒帳」貼在櫃台後面牆上,這不,不聽話的耳朵被老婆擰得像八戒那麼大,現在還痛著呢!老王便無可奈何地摸摸耳朵嘆口氣,呆呆地望著小慧遠去。
接近中午時分,老王終於迎來了第二位顧客,一個略顯稚嫩的大孩子,一眼便可看出是鄉下人。他雙手握著僅有的兩元錢,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無助的祈求,希望能賒些糧食回家。
老王咯噔一下心中頓時籠罩沈重,守了一上午的店鋪,沒有進帳一分錢,倒要白白地拿出去,他的內心難以接受。
「去、去、去」老王他的語氣裡帶著無奈和堅決,邊說邊指向後台念道:「本店不賒帳」。
那孩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似乎在無數店鋪中已經吃了閉門羹,那種無助和絕望顯得尤為淒涼。
「起來起來」老王也同樣給他閉門羹的態度說:「你看我的賬本上一長串賒賬,我現在連親戚朋友都不賒,你一個我不認識的外來人……讓你的父母拿錢來買,我可以便宜些,甚至不賺你一分錢,好吧。」
這孩子低著頭說:「我的爸爸去年染疫死亡,媽媽是個拾荒者,現在媽媽和妹妹都病倒了,家裡沒有藥也沒有一顆糧食,他們被餓得不行了,大叔,行行好吧!」他說著扣了幾個頭。
孩子拿出一個手機大小的黃布袋說:「大叔,這是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你看看這玉佩值多少錢,是否可以換取一些食品?」
老王心想,玉雖無價,但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要有人喜歡才值錢,作為一個裝飾玉佩就只能是個裝飾品,不能當錢使,更不能當飯吃,在這個世道 ,一切都需要金錢。 更何況,如果這玉佩是他偷來的,就是在幫盜竊犯銷贓物,可就惹上大禍了。
他看也不看一眼孩子的玉佩,拿起櫃檯上的真相資料翻起來,突然想起小慧一個滿面春風的合十,就感覺今天一定會有好事,結果卻迎來這樣一件煩心事,就不想理會這孩子。
突然感覺小慧剛才傳遞的不只是真相資料,也出遞了一個善,善是可以傳遞下去的,小慧的祝福和希望似乎都包含在那個滿面春風的合十裡了,由此老王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想要幫助這個孩子。
仔細看這孩子,約莫十二三歲,雖然穿著簡陋,但五官還算端莊,話語中透露著純樸與誠實,不像以窮騙吃之流,就問孩子叫什麼? 家住哪裡?
老王接過孩子遞來的身分證,看了看說:「我就叫你小明吧,你家在南村,今年夏天那裡遭遇了嚴重洪水是吧!」
小明點點頭,一陣傷心地哭泣。
老王接著說:「上游水庫的水應該放到西邊,那邊人煙稀少,但為了保全他們高官的祖墳,就把水放向人煙稠密的南村,並且無預警開閘洩洪,淹死許多村民,保死人淹活人極不人道,我們一直耿耿於懷。當時我慷慨地給南村捐去幾大箱食品,結果全部被紅十字會攔下,放進了他們的倉庫。」
說著,老王就用塑料袋裝滿一大袋各種食品,說:「拿去吧,趕快回家去救你的媽媽和妹妹。」他見孩子木然,就提高聲音說道:「等你有錢了再還我,好嗎?」
話音一落,樓上傳來老伴黃媽的聲音:「不是說好了不賒帳的嗎!昨天才貼出來的規定,你就忘了!」
老王趕快將一袋食物遞給孩子,又在孩子肩膀上加了一袋5公斤大米,低聲說:「快走、快走、快走」
孩子剛走了二步還沒出店門一下子就暈倒下來。
「我們一天的生意還不夠生活開支,這生活咋過啊!」黃媽邊說邊下樓來,本來想對丈夫的賒賬發洩一通,見賒賬人是一個孩子,而且已經暈倒,一肚子氣洩了下來。 曾經身為醫院護士的黃媽,習慣性地救護病人似乎成為她的天性,便戴上口罩拿出聽診器,讓丈夫將孩子半扶起來,經過一番檢查,發現跟社會上普遍流行的疫情症狀不一樣,應該是被餓暈了,就拿出食物給孩子餵食。 看到孩子衣衫襤褸的模樣,黃媽詢問老王這是誰家的小孩?老王搖搖頭說不認識。
「不認識,你也賒帳啊!」這讓黃媽又升起一肚子氣來,並用手指在老王額頭上狠狠地頂一下「你呀!就你是菩薩心腸,三天二頭賒帳。」老王傻傻地護著自己的耳朵,生怕再被擰一下。
孩子甦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黃媽,親切地叫一聲「謝謝阿姨!」
黃媽由不得一下子滾出眼淚。見這孩子跟自己在疫情中死去的孩子年紀相當,想著日夜思念的兒子和女兒,又悲傷地抽泣幾聲。
黃媽雖然嘴裡在吵老王,但對這孩子也生出了母愛之心,決定幫助這餓暈的小明和他的家人,就上樓去端來一碗自己還沒有吃的雞蛋面遞給小明。然後將一堆食品和一些藥品拿去店鋪外面的轎車,回到店鋪指著牆上的字條對小明說:「這是我們昨天貼出來的『本店不賒帳』,所以我們還得遵守這個規定。」
小明吃完雞蛋麵感覺全身有了溫暖和精神,聽黃媽這樣一說,一下子就潑滅了怡悅的心情和剛升起的希望。
黃媽繼續說:「我們雖然不賒帳,但可以相送,只怪我昨天寫了這個規定,上車吧,孩子,我送你回家。」說完轉身出門,去打開轎車後備箱,撿裝地上一堆食物和藥品。
小明也跟到轎車後備箱邊,撲通一聲感動得跪了下來說:「謝謝阿姨!」他雙手又舉起那個黃布袋說:「阿姨,這是我家唯一值錢的玉佩,我想送給你。」
「什麼?玉佩,快拿過來我看看。」黃媽接過小明遞來的黃布袋,恍然間感覺裡面藏著一個沉甸甸的故事,還沒打開眼淚就滾落出來,她提起來一個生肖猴的玉佩,睜大發亮的雙眼,7年前的那段不可磨滅的記憶,禁不住湧向心頭。
當時為了逃避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強制打胎,黃媽就與老王一道逃去郊外的親戚家,在一天早晨,終於生下了小晨,計生委的人了解孩子已經出生,便揚言要弄死這個不准出生的孩子,甚至威脅把孩子養得半大就可以割器官賣錢,夫妻倆都相信這不是聳人聽聞,他們真的干得出來,只好由親人將不到二個月的孩子轉移出去,寧願將孩子送去公園棄養,也比落入他們手中安全。計生委沒有找到孩子,就找到黃媽和老王的工作單位,直到開除夫妻倆在醫院的公職,併罰款十幾萬才算罷休,可是沒過幾天就可以生二孩甚至生三孩了,這是夫妻倆搥胸頓足的事。
黃媽拿著玉佩呆了半晌,立刻叫老王出來看看。老王一看也震驚起來,翻看生肖猴的玉佩說道:「這背面分明就刻有『小晨』二字,這不就是咱家閨女的玉佩嗎?」
小明記得母親常常說起這個玉佩與小晨的故事,那時父母可見可愛的小晨就決定收養。爸爸在外地打工,每個月寄回來的錢能夠供養一家人,但是最近幾年有些不太對勁,寄回來的錢越來越少,一家人的土地都被開發商佔用也無法靠農地生活,小明被迫從初中輟學,與母親一塊去垃圾堆裡撿些廢品來賣,一家人勉強可以維持生活。 在疫情封控期間,爸爸工作的地方變成了一片爛尾樓,累積了4萬多元工資收不回來,就去集體討薪,結果被抓被打,回家沒多久就染疫病亡。
小明抽泣著說:「最近廢品收購站和許多商家都關門停業,說是發生了疫情,我們廢品賣不出去,一家三口斷了生活來源。妹妹和媽媽都餓了二天,他們快要不行了,特別是媽媽情願餓自己,也不願看到我和妹妹挨餓。」
小明的故事尚未講盡,老王已急急關閉店鋪門,上駕駛座,隨著方向盤的旋轉,驅車直奔南村。老王掃視後視鏡,發現妻子如同慈母一般安撫著小明,恍然感覺她特別美麗,昨天還是一頭母老虎呢,今天就變成了一個美麗賢惠的慈母,真是相由心生啊! 老王由不得湧起無限感動。
…..
清明節的早晨,陽光還沒有升起,老王的轎車就停在公墓園停車場了。這裡的人流比自家店鋪外面的大街竟多出許多倍來,這幾年都說最熱門的職業是殯葬業,果然這個停車場也擴大了二倍,且公墓似乎還在不斷地擴張,已經延伸到旁邊的兩個山坡。
同時,山下的城市在鋼筋混凝土的膨脹之中似乎達到某個臨界點,開始顯露出衰敗的跡象,留下一片爛尾與憂傷。
老王他們拿著白色鮮花和一些祭奠物品向公墓走去,大路小徑上都擠滿了悲傷的身影,他們找到了母親和兒子的漢白玉墓碑,旁邊還有二個新立的漢白玉墓碑,這是老王特意在清明前,將小明的親人骨灰從鄉下搬遷而來。
老王和黃媽滿懷憂傷,特別是對小明的父母發出感慨,有這慈祥的愛心才擁有了小晨的再生,過去的回憶與哀傷深深地縈繞心間,催生出無盡的淚水。小明與小晨為疫情逝去的爸爸、媽媽以及從來未謀面的奶奶和哥哥獻上花束和祭奠物品,百感交集。
掃墓後回到家中,老王又開啟了店舖大門。 外面已有客戶在等候,他們感慨道:「好幾家超市都倒閉了,就老王這種又當老闆又當員工的私家店鋪,成本低,還行!」這話中帶著對老王堅守和勤勞的讚許。
黃媽帶著女兒和小明回到家中,還一個勁地對二個孩子誇讚老王,說他終於戒掉了菸酒,身體也健康得不再吃一顆藥,無形中又給家裡節約了好大一筆開支。
小明見爸爸正忙,也滿懷孝心要去幫爸爸照顧和料理。
黃媽輕撫著小明的頭,滿是慈愛:「多乖的孩子,稍後回來做作業哈!」
她轉而對小晨說:「都說我們的女兒和養子小明帶財,兩個孩子 一進家門,店鋪生意就好起來。」
小晨嘟著可愛的小嘴,俏皮地反駁:「不是的,不是的,我聽爸爸說,是那天他做了一個滿面春風的合十,就開始轉運了!」
說著,母女倆都做起了合十動作,笑容燦爛而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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