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廁所革命
午後的陽光被掩藏在厚重的雲層之後,微弱的光線勉強穿透灰濛濛的天幕,為高牆籠罩的世界染上一層冷色調。牆外的空氣充斥著腐爛的氣息,仿佛為即將上演的悲劇拉開了帷幕。當洗腦班全體人員被安排觀看「公捕公判大會」的直播時,那種屈辱和荒誕感如同潮水般湧入每個人的心房。
「公捕公判大會」,主要針對出現在廁所裡的反動標語召開的,直播開始前,色可主席的新聞專題片以其華麗的語言和精心編排的圖像大肆宣傳著廁所革命的「偉大成就」。畫面中的廁所彷如被賦予了一種使命感,一切與黨以及色可主席緊密相連。然而,坐在黑暗中凝視著螢幕的力克,卻被一種莫名的嗤笑感所震撼,一種深刻而痛苦的荒誕感在他心中激盪。
新聞專題片回顧了廁所革命所走過的光輝歷程,黨認為廁所文化和黨文化一樣,都是需要規範的,要打造一個全新的社會主義廁所文化,吃水不忘挖井人,所以進入廁所也不要忘記修建廁所的偉大領袖色可主席,在廁所裡只許歌功頌德,不許妄議中央,更不准發表反動言論和張貼反動標語。為了確保廁所安全,不久前黨出台了一系列舉措,給每一個廁所增配一名黨支部書記,兼任廁所所長和殲滅陰暗角落敵對勢力的小組長,包括清潔衛生監督小組組長,主要工作是負責廁所大門的收費和實名制打卡,發現可疑人要盤問和審查,當然,考慮到所長身兼多職,工作繁雜,又給每個廁所增加一名門崗保安和一名清潔工,結果進廁所的人絡繹不絕,廁所革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偉大勝利!
其實社會上的人都心知肚明,真實情況恰恰相反,進廁所的人反倒越來越少,黨的喉舌也發表了多喝水勤上廁所的科學論文,以刺激對廁所的消費,但結果仍然沒有太大成效,於是黨又規定,凡是想要放屁的人必須前往黨的廁所,脫了褲子放屁,但許多人走到半路就忍不住放開了,還有人正在家裡吃飯,突然扔下碗筷,說是有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就急匆匆地往黨的公共廁所跑,結果才跑了一半路程就穩不住放開了,這些都被認為對黨和色可主席思想不堅定造成的。
黨又緊急下達新指示,要把進黨的廁所當成一項政治任務,各單位都發了免費券,並打擊那些惡意不上廁所的人,後來廁所還出現了反黨言論和標語,黨就在廁所各個角度安裝了攝像頭,包括色可像也掛進了廁所,監視每個人的小動作,可是許多人仍然不能夠完成這項政治任務,特別是女身,後來黨又給許多女身作了政治思想工作,哪怕三五人抱團也得去。儘管女身也是抱團而來,但看到色可一雙賊溜溜的監控眼睛轉來轉去也是很害怕的,一不小心還會看見一個滿臉鬍鬚的男人若聲稱『我是女人』便可隨意進出,讓人感到不安,更讓人難受的是,女身一站起來就可能看見男的黨支部書記正在巡邏和監聽。許多女身完全是為了完成政治任務而來,來了也不敢解開褲帶,假裝蹲下來,然後洗手匆匆離開。隨後,廁所內發生了多起猥褻事件,甚至有女學生在廁所遭到強姦,事後警方說監控全部失靈,包括色可那雙監控的眼睛都瞎了眼,人們懷疑是黨支部書記關掉監控並穿了一身黑衣組織的蒙面衣服所為,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專題片結束後,電視畫面切換到一個露天舞台,已經搭建成一個會場,拉了幾幅大紅標語,左聯是「黨天下廁所事大!」,右聯是「反黨言殺雞猴看!」橫批是「將廁所革命進行到底!」他們竟然全部使用了漢語,儼然就是紅色文化在美國的再現啊!幾十年前的殭屍似乎復活,飄洋過海來到北美洲大陸。
台下人的坐姿跟集中營的坐姿一樣,每個人都坐在沒有靠背的小木凳上,雙手放在雙膝,中間豎向留一條過道,橫向留下二條過道,劃分出6大區塊,如果沒有經過集中營的嚴厲訓練,一向自由的美國人根本不可能如此整齊地劃一。
公審大會仍在電視上直播進行著,大會的主持人是一位華裔,他說:「廁所革命是一項重要的民生工程,由我們偉大的領袖親自策劃和指導,廁所裡只許讚美黨和色可主席,可是卻有階級敵人混進廁所來唱反調,張貼反黨反社會主義標語;還有人公開在廁所抵制色可主席的民心工程,說什麼嘴裡沒有吃飽肚子也拉不出來;還說什麼人住的房間像廁所,而排洩物卻住上了高檔賓館;還有的人在集中營也不老老實實接受教育,竟然在廁所罵色可是愚蠢的豬頭,是王八蛋。我們絕不答應這些言行,要把他們繩之以法,搞一場公開逮捕公判大會,以彰顯黨的公開透明。」
主持人進行一些開場白後,突然提高嗓門一聲令下:「公開抓捕階級敵人現在開始——」。
被抓的人自然是普通市民的打扮,穿著也跟普通觀眾差不多,看不出有什麼特殊標誌,很多觀眾都在顫抖,雖然知道他們被事先安排在某個位置,但還是害怕下一個是否抓錯人會抓到自己呢?這驚心膽顫的現場令每一個人發抖,警察從每個區塊裡抓出1人來,直到各區塊的抓人結束後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電視畫面可以看清這些被捕人員的面孔,每個人都挺著頭,可以看得很清楚,力克發現William也在其中。有6名黑衣組織的人,專門負責將這6人排成一行面對觀眾,並將每個人的雙手背在後面戴上手銬。
公捕公判大會仍然沿用了公捕公判爺爺那個年代的形式,沒有法官、沒有檢察官、也沒有陪審團和律師,直接由一名判警宣讀就可以了案,台上判警拿出罪狀準備挨個挨個宣讀罪行和判決。可是他們都不低頭也不下跪,腰桿挺得比台上的警察還直,對這種姿態沒法宣判罪行呀。
周圍的呼喊和嘶喊成為了場內大眾情緒的催化劑,瘋狂與盲目的暴力就像是被拋出的火星,行將點燃隱藏在這座社會結構下的衝突。力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被推上舞台的六人,其中最為顯眼的便是William,那種不知道源於何處的熟悉感強烈地撼動著他內心的某根弦。
不低頭的問題一時間成為大會的焦點,矛盾越來越激化,群情激憤的人硬是不相信這個腦袋問題解決不了,都想親自上去表現自己的魯莽。當群眾瘋狂地嘶吼,向前撲打被捕者時,力克強忍住自己加入這場荒謬遊戲的衝動。他知道自己的沉默不過是對抗這股失控洪流的微弱抵抗,而周圍的一切則在告訴他,這是一個考驗忍耐的環境,一個意欲改造靈魂的地獄
6人錚錚硬骨裡充滿了不屈不饒的力量,卻不得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擋冰雹般的鐵拳。
一大堆人的拳打腳踢從台上打到台下,人們爭先恐後衝過來表現對社會主義的忠誠,擠不進去的外圍群眾控制不住的狂叫和對空揮舞拳頭,似乎壓抑了好久的情緒,終於找到一個空檔盡情的發洩,口哨和狂吼響徹整個會場,也有非裔把這狂躁的暴力聲當成了搖滾樂跳起來。
這6人就像落入狼群的羔羊,可以想像在無情的撕咬中,後果是非常悲慘的,沒有一隻羔羊能活得出來。現場局面已經無法控制,其實根本沒有人來控制,打死階級敵人本身就是社會主義的鬥爭形式。
電視下洗腦班的人與現場觀眾一樣,爆發出一片歡呼和鼓掌,不過這場打鬥似乎搞出另外一場嚴重問題,有人用高音喇叭大聲阻止群毆,人群這才散開,現場留下大概六十幾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很明顯人群中被踩死踩傷的比打死的階級敵人還多出幾倍來,電視直播突然中斷。
洗腦班的人全都傻呆呆的面面相覷,這時候是表現歡呼呢還是悲傷?一時間都拿不定主意,也給思想警察出了難題。
此時的力克對於那雙「賊溜溜的監控眼睛」充滿了厭惡和不安,這種不安在他細細觀察同伴的過程中逐漸蔓延。每當廁所工作政績被讚美得完美無瑕時,彼此間的默契眼神顯得那樣沉重,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彷彿都刻畫在了緊繃的神經上。
力克努力控制不要把內心的激盪表露到臉上。William那張英雄好漢形象再也無法從思想中抹去,已經銘刻於靈魂深處,他是個真正的英雄好漢,真正的牛仔。
對於直播出現的意外,思想教育官難以判斷洗腦班中各種複雜的思想感情,但相信表情辨識器在某些判斷上仍然準確。
力克的思想感情明顯站在了階級敵人一邊,此外表情沒有過關的還有Jerry、Michael、金濤和高翔等人,他們被面壁罰站反省,後來又挨個進入思想矯正室,被暴力機器修理一番,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沒有發出一聲恐怖畏縮的慘叫,都在默默地承受暴力鐵拳,即使叫出聲來,也是英雄般的豪爽,就像William他們6人的英雄氣概傳染到了他們身上一樣,力克也跟他們幾位人一樣,從思想矯正室出來就已經變成了熊貓眼眶,臉頰也胖了起來,嘴裡還能吐出牙齒血。
真相部在當天的「晚間新聞」對公捕公判大會慘案作出解釋,說這6人當中,有的曾經參加過特種部隊,一個人可以對付幾十人;有的是西部牛仔,可以一拳擊倒一頭猛牛;當中還有西班牙鬥牛士;有的練過中國武功,他們擊倒了三十五個手無寸鐵的無辜觀眾,知道無法逃脫革命群眾的汪洋大海,就畏罪自殺了。
可是,就算是他們非常厲害,還有一個關鍵問題被忽略了,他們如何掙脫了手銬?不掙脫手銬,就算一拳可以擊倒10人也沒用!這個質疑越來越多,人們所有的質疑聲都在肚子裡打轉,聲音不出喉舌。不過真相部的糾錯能力也是非常強的,他們也發現了自己解釋的邏輯錯誤,又在第二天的「早間新聞」做了進一步解釋:經公安配合調查,發現這6名黑衣組織的人玩忽職守,使用了玩具手銬,導致慘劇的發生,公安已審訊這6人,他們供認不諱,依法對這6人判處死刑,立刻執行,這個結果讓人不得不同情6名沒有法院判決的黑衣人,一個公判會的慘案未了又製造出新的冤案。
美國人擁有傳統價值觀和牛仔文化的英雄氣概,對許多美國人來說,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接受瘋狂掠奪人格的社會主義,完全無法接受沒有法官和律師的審判。
洗腦班為了降低這次公捕公審大會出現的負面影響,接著安排看一些教育影片轉移視線。首先看了一部關於打土豪分田地的電影,力克要寫這樣的思想報告是比西方人容易多了,並且還有小時候的記憶,寫得很順手,對孰是孰非那一定是愛憎分明的,是帶著階級感情寫的,接下來該匯報自己的思想和評論了,摸摸還沒有消腫的臉頰,腦袋縱起了眉頭,當然即使寫不出來什麼評論之類的,就隨便寫幾句令黨高興的語言也是可以過關的,因為他們看的就是一個人的思想感情,是站在什麼立場寫的。
他突然想起了當鎮長的爺爺,也被當成大土豪槍得精光嘛,在紅色大本營打土豪分田地一直就沒有停止過,現代社會打擊富商與當年打土豪異曲同工。他有了這番思考後,發現人性與魔性往往就在一念之間,換個視角來看,會發現一個純真的小男孩其實也是共產主義的受害者,他被黨毒害得充滿階級仇恨,像土匪一樣去搞破壞,竟然去殺人放火,這樣的影片就是在教唆青少年去犯罪啊!如此暴力影片在西方文明國家會受到社會的強大譴責,可是它卻是社會主義國家的精神影片,是青少年的學習教材,黨要培養的就是這樣惡毒暴力的革命火種,這樣的電影不知道毒害和泯滅了多少純真的童心啊!
力克越想越難受,將剛才寫的撕下來柔成一團,思想也一團糟,爺爺的際遇肯定是揮之不去了,好像爺爺這大土豪就在身旁看著他呢!他想來想去,覺得腦袋有點短路,一片空白,實在下不了筆,但是馬上要交作業了,他就只寫了一句話:「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思想官員注意到力克的思想報告是有問題的,心理教師調出力克觀看影片時的監視記錄,發現他回到了童年的記憶,臉上還有很好的童年真情流露,他當時的思想是跟電影裡的男孩一樣,有一顆閃閃的紅心,充滿了階級感情,但是這童年回憶很快就被更多複雜的觀念淹沒了,思想官員也比較不好理解他復雜的思想感情,也無法理解「我胡漢三又回來啦!」的含義,最後被判定不合格。
力克又看了一部有關維護社會主義穩定的紀錄片,講述黨對那些破壞社會主義穩定的各類群體進行依法打擊,力克發現,影片竟然包含了自己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所謂打擊的各類群體,就是那些想要推動社會變革的學生、維護正義的律師、爭取自由信仰的有神論群體、追求言論自由的記者和各種維權人士,他們受到的迫害一直被國際社會關注,竟然被影片描述成為企圖顛覆國家的暴力份子、愚昧無知、地痞流氓和唯利是圖的腐敗份子等。
這集體謊言被揭開的瞬間,如同暴風捲起的夜幕,將殘忍真相赤裸裸地展示出來,思想官員們的目光宛如利刃,剖析每個人的面部表情,只為窺見一絲可能動搖黨意的嫌疑。力克明白,他必須表現得像個合格螺絲釘,隨著這部殘酷機械的節拍律動,才能稍得全身而退。
即便如此,何為真理、何為謊言,他依然在內心堅守著憧憬,祈願未來某天的自由。即便靈魂多處創傷,他知曉著這是不能被泯滅的信念,是與生俱來的正義精神。
他知道要想說真話是非常難的,可是這時候要想違心的說假話也是非常難的,最後他在作業本上只寫了一句話:「謊言說上一百遍就是真理!」
果然這種有問題的答卷,讓力克又進入了思想矯正室接受肢體語言的鐵拳教育,熊貓眼眶的青紫還沒有消散,臉上又增加一些青紫,這次看起來像一隻花豹,而且是站著進去扶著出來的,吳努等人將力克扶上床。
兩週很快就過去了,洗腦通過率達到90%,一部分將被留下繼續洗腦,少數人將轉入到高牆內。這對Peter來說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洗腦,他知道昏霾能量的環境越來越有益改變人們的思想,特別是突然出現一個神秘的帶電霧牆外殼後,洗腦班的轉化率得心應手,許多頑固的思想很快就被昏霾能量融化。
力克發現,洗腦班絕大多數變得糊塗了,失去了過去的記憶和個人身份認識,吳努是這樣的狀態,魏麗、冬梅和靜蘭等等都出現迷失狀態,朦朧的覺得自己好像就是猴子變來的,是會說話的高級動物,甘願接受紅波襲擊、甘願成為小白鼠、甘願成為黨的韭菜和奴隸,他們已經被洗成白紙一張。
吳努告訴力克,他已經通過了考核,即將被投入社會,被分配到社會主義的建築行業,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力克對他的轉變仍然很傷感,一個非常清醒的人如果沒有正能量來支撐,很容易被魔性侵入,被魔鬼控制,很快就可以否定過去的認識,一旦得到一點點黨的好處或者溫暖,馬上就可以叫黨媽媽,因為他們沒有心法約束,缺乏堅定的信念。
力克問吳努:「還記得你有一個神聖信念嗎?」
「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黨,給黨坦白了自己藏在心裡的所有秘密,黨沒有追究我的想法,並告訴我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魔性和幻想,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神佛,也沒有救世主和聖人,因此就不存在修煉,我回想過去苦苦追尋真是很可笑的,是很愚昧的思想。」
力克聽到他這樣回答非常難受,不知為何,對吳努的轉變比其他所有人的轉變都難受,他竟然忘記了自己神聖而又崇高的信念。力克想,一定會幫他記住這個美好追求和神聖信念。
除了十幾名女生轉入高牆內,男生的力克和Michael等人的思想狀態也是有問題的。他們腦袋裡的各種資訊、思想觀念太多太複雜,洗腦班這台機器無法清洗掉他們對黨不利的因子,回到社會很容易成為挖社會主義牆腳的人,只能透過升級版的暴力機器再加工,讓心中充滿恐怖、讓神經缺少一些弦、讓身體注入高科技監控、讓心靈迷失在昏霾之中,才可以成為合格產品回到社會,因此他們將直接進入高牆內進行再加工。
對高翔等近十人的判定就比較嚴厲了,他們被認為思想比較頑固極端,無法教誨,被直接判入勞工區,成為終身廉價勞工,他們將在充滿有毒工業氣體的環境中生活,相當於被判了慢性死刑!
力克和Michael等9人當天就被警察帶出洗腦班,見外面新的一大批人擠滿了男女老少正在等待進入。力克他們跟著警察直接去高牆入口,門崗士兵查看警察的通行證就打開一道小門,讓力克等人進入。
高牆牆頭上佈滿帶刺的鐵絲網圈,高牆內分男監區和女監區,人民只能關在鐵門鐵窗內,沒有活動空間,已經看不到了洗腦班那種倉庫外觀和佈局,儼然就是監獄的結構和佈局,說它是洗腦班已經不準確了,不過官方也沒有以監獄稱呼,說是「集中營強制轉化區」,仍然避開了監獄的說法。
警察帶他們來到4號轉化區男監區的一角停下來,讓他們站在牆邊,警察進入一道門與門衛交涉,彷彿要打開一道地獄大門,每一個人都籠罩著恐怖,心情非常沉重。
寂靜中傳來烏鴉叫聲,增加了幾分恐怖和淒涼,「嗚哇——」突然又從烏鴉棲息的大樹下傳出一聲怪叫,大樹上原本嘰嘰喳喳的烏鴉也被這怪叫聲鎮住不吱聲了。大家不會還能保持淡定,就應聲回頭一看。
天啊!一把機槍正在瞄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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