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數字社會
李力克一行人在接近4號轉換區時,空中突然響起了「哇──哇──」的叫聲,對這樣的叫聲即便不抬頭,也能分辨出這是烏鴉的叫聲。
烏鴉在大樹上嘰嘰喳喳,似乎在互相傳遞訊息,彷彿在討論這些新的來者,一隻烏鴉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到這棵大樹湊熱鬧,烏鴉開會增加了幾分恐怖和淒涼。
「嗚哇——」的怪叫聲,突然從烏鴉棲息的大樹下傳來,嘰嘰喳喳的烏鴉也被怪叫聲鎮住不吱聲了。這聲音令他們不淡定,紛紛回頭看去,大樹斜前方的高牆上有一個崗亭,崗哨士兵的機槍正好對準了他們。
眾人一驚,迅速把心提了起來,只見士兵俯視他們做著鬼臉,然後用機槍做一個掃射的假動作,並發出怪笑聲,隨聲驚飛了幾隻烏鴉。
他們9人帶著恐怖進入到4號轉換區,看見學習大廳仍然擠滿人,都呆若木雞。在警察的引領下,他們經過了監舍,沒有停留入住,被直接帶到沒有燈光的半地下室,警察一前一後都打開了手電筒,裡面有一股尿騷味和汗臭味,中間是走道,兩邊是鐵門,警察打開其中一間推進去4人,其他5人被帶到另外一間。
力克、Michael、Jerry和金濤四人還沒站定,黑暗的室內角落傳出恐怖的笑聲「呵呵呵……」。
他們發現有一排可以睡上十幾人的木板通鋪上半躺著一人。房間裡沒有開燈,僅有地面高度的小窗口透入些許光線,高度只能伸出一隻手,藉著透進來的光線看這半躺的人,清瘦的面孔上佈滿花白的長鬍鬚,他高挺的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從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裡,可以看出這是一位很有學問的人。
他自我介紹是猶太人Gershom(革舜),他作為堅定的信仰者,被判終身勞工,不小心被機器紮斷二根手指,就被安排來幹一些特殊的雜活。
見新來者,Gershom開始不停嘮叨,這可能是驅趕寂寞的最好武器。他自言自語地說出了許多難以理解的話,又乾笑幾聲說:「末日就在當頭,每個人心裡裝滿了恐怖的末日,每一個人都在褻瀆,你們的心已經滅亡,染上厚厚塵土,沒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魔鬼進來了,萬魔滲入世界,所有人被魔鬼控制,跟魔鬼簽協議,跟魔鬼做交易,因為所有人被物質世界欺騙,喝魔的毒酒,魔的興奮劑,迷糊神智,狂奔那片塵埃,盡頭是無盡的血與火的深淵,這是可笑歧途,為一個歧途、為一堆糞便跟魔鬼交易,迷茫的末日……」Gershom又小聲地咕隆一陣。
沒有人能聽懂他說什麼,都只當他是一個精神有毛病的人,仔細分辨,彷彿又能夠聽出一點什麼哲理的東西,猶太人的哲理思想總是很超前的,如果富有哲理思想那就更費解了,除非有相同的思想境界,才會找到共同語言。
Gershom突然提高聲音,大聲斥責起來。大家離他遠一些,Jerry卻主動靠近Gershom想任由他去嘮叨,Gershom睜著大大的眼睛對Jerry嘮叨:「你,你必須知道它會撕裂你的心,因為你不想站在魔鬼的殿堂,你必須要獲得榮耀。」他把臉湊近Jerry的臉,低聲說道:「你的眼睛照到了我的影子,它就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一切是魔幻,它不是真實的我,我的歸屬在魔幻影子背後。」
Gershom突然伸出右手,指向Jerry:「你必須贖罪,回歸我的榮耀。」然後將臉轉向剛剛坐過的地方,又回過頭來說一陣聽不懂的語言。
門外發出譁噠噹噹的聲響後打開了鐵門,進來兩個警察,Gershom一下子老實不講話了,警察為新到的四人登記了姓名,給每個人發了編號牌,離開時又問Gershom為何還留在這裡?Gershom沒有回答只是聳聳肩。
警察腳步聲遠去,Gershom仰面做著祈禱的樣子,嘴裡小聲的自言自語,然後對大家小聲說:「你們知道嗎,集中營其實就是一台暴力機器,每天有慘叫聲、腳鎬聲和拷打聲,還有槍聲。」
Gershom說出大家聽得懂的話語,才跟正常思維接上了,他繼續說道:「後門,就在4號轉化區後門的高牆外,外牆滿是槍眼和血跡,後門一條車道直通高煙囪,你們明白嗎?」
這句話令人感到非常恐怖,這恐怖還沒有消化掉,接著Gershom又描述了一個更恐怖的事,他看見有年輕人站著進去躺著出來。醫療中心病人躺著出來其實是不足為奇的,通常都會這樣。他又說:「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其實這也不奇怪,醫生的手術刀是要治病救人嘛,不過Gershom描述兩個醫生的聊天倒引起大家的注意。
「一個實習醫生問:『為什麼要反覆沖洗臟器?』男醫師回應:『不讓血凝固在毛細血管裡,如果死亡時間過長就無法用於器官移植了。』實習醫生問:『所以必須使用活體器官才可以沖洗乾淨嗎?』男醫師回應:『是的』」
聽Gershom這樣說,大家就努力分辨他那雙眼睛究竟藏著多少真實、藏著多少裝瘋賣傻?剛剛在大家的眼裡就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現在要轉過彎來相信他說過的話也是很難的。
力克突然湧現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記憶,活摘器官的字眼第一次跳入眼簾的時候,是在紅色大本營自家門前的一份真相資料上,恐怖中是伴著懷疑的,心想,身上的錢多了不安全,身體的器官完美了難道也是危險的?年輕健康的完美軀體竟然容易被穿白大褂的利益團體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們是救死扶傷的群體呀!哪能用近乎屠夫的詞去針對他們,這是無法相信的。
Gershom彷彿也知道大家對他有懷疑,解釋道:「我沒有瘋,精神很正常,請相信我,我說的全是真話。我在醫療中心收屍體,會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些年輕鮮活的生命走進去一會功夫就躺著出來,肚子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口子,直接裝進屍袋,然後我們送往後門外的高煙囪,我偷偷地查看過屍體,體內有些器官不見了,包括眼角膜,千真萬確,你們一定要記住這個真相。」
力克一直保持難以置信的態度,不過聽Gershom這樣一說,也不知何故一下子就相信了,他們是幹得出來的,其他聽者的思想恐怕沒有力克那麼複雜,也對此驚恐和困惑。
就在大家開始相信的時候,Gershom卻突然預感到什麼就小聲說道:「我幹了一分特殊的工作,知道得太多,遲早是要被人間蒸發的,我的末日就在當頭,他們要送我上路了,你們一定要記住這個真相。」他又大聲說起一些聽不懂的瘋話來。
門外再次響起譁噠噹噹的聲音,隨即打開鐵門,進來兩個警察和二名扛槍士兵,Gershom看到士兵進來就明白了一切,他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也就非常坦然地面對。
「請尊重我的民族文化和尊嚴。」Gershom邊說邊掙脫士兵的控制,從睡覺的地方取出一件筆挺的黑色長衫西裝穿上身,戴上大禮帽,整理了滿臉的長鬍子和耳旁捲曲的發鬢,然後昂首挺胸,伸出雙手讓人給他戴上手銬,跟著士兵朝後門走去。
大家靜靜地聽到打開後門和關門聲音,「譁當——」在地下室久久迴盪,後門餘音未盡,接著「譁當」聲又從前門響起,腳步聲由遠而近,管教與一名來自紅色大本營的人進到這個監舍,後面還跟著兩名黑衣組織的黑大漢。
管教幾聲深沉的笑聲把發呆的眾人驚醒過來。儘管他的笑容有些刻意扭曲,但結合他憨厚高大的身形,還是顯得頗為和藹。他說:「你們這些充滿恐懼的面孔,應視為可塑型材料,我們有望將其塑造成社會主義的有用人才。」
大家一眼就認出Russ教官,他就是第三集中營顯赫的副總管。在大家踏入集中營的門檻之前,他已經給所有人上了一課深刻的教育。Russ不只命令警察對49名不屈服的囚犯打耳光,更指示士兵將槍口對準他們。今天大家難免不生出戒備心,在一個危險人物面前,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擔心他突然心情不好,用槍對準腦袋?難免也會抬高一英寸,於是大家對他的一言一行都特別在意。
同時,眾人腦海中浮現了另一個疑惑:僅僅兩週前,他還是集中營的副總管,為什麼今天會淪為普通教官?
Russ背著手邊走邊說:「你們知道這裡是幹什麼的嗎?這裡不是洗腦班,這是一個強制轉化區,來到這裡必須改變你們的思想觀念,你們需要絕對服從與配合,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才能找到新生,無論你們是鋼還是石頭都會在這裡被融化掉。」
Russ對大家說:「我知道,你們有的來自我們南美的古巴和委內瑞拉,還有的來自東亞的北朝鮮和紅色大本營,你們全部來自我們偉大的紅色國家,你們很清楚,生活在鐵拳下的人民是需要下跪的,黨及國家領導人是需要被崇拜的,我們這裡也一樣,不服從黨的管教是有後果的。」Russ走了幾步,用手在Jerry的肩上拍了二下說:「跪下來吧!黨需要你們。」
「啪——啪——」後門傳來二聲槍響,4人面面相覷都想到了剛剛出去的Gershom,猜測他是否遭遇不測,再與Russ這樣的危險人物聯繫起來,對Gershom的遭遇又增加了幾分肯定色彩。
Russ看出大家的心思道:「不要害怕,Gershom只是換一個地方,沒什麼可怕的。不過,他喜歡他的上帝,我們會尊重他的選擇。」
Russ又在力克的肩膀上拍了二下道:「只要聽話,只要順從,子彈不會飛到你們身上的。」又對大家說:「這裡是集中營,是轉變思想的地方,你們將參加一堂特別的課程,不復雜,只是幾道簡單的是非題需要你們回答。」Russ說完就與一行人轉身離開。
4人聽著腳步聲去了隔壁房間,心裡稍微放鬆一點,同時似乎都明白了自己的處境。Jerry從洗腦班的操場一下子關入地下室,一時間很難適應,他在監室內有限的空間裡轉來轉去,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小鳥無時不刻不在思念廣闊的空間。他突然想起什麼,就爬到Gershom睡覺的地方仔細查看,用指甲在木板縫隙裡摳出紙來,他舉起折疊得非常整齊的紙,像發現一個巨大秘密「嗷——」大叫一聲。
就在Gershom穿衣服離開時,用眼睛對著Jerry示意他睡覺的地方。Jerry會意了Gershom的眼神,果然在眼睛指向的地方摳出這樣一張紙條來。
這是兩張A4的印刷紙,兩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似乎完全沒有章法,也許是一個生活日記,也許是坐在這裡無聊,搞來紙和筆,然後是滿篇的瘋話、髒話、無聊的想法,不過第一句話就讓人震驚了。
開頭寫道「死亡名單」接下來是數百人的名字,並標註性別年齡等,翻閱背面也有超過半篇的名字,在空白底部有二行備註:「集中營專用火葬場接收記錄的部分亡者名單,死因是槍殺以及被活摘器官等,見者請妥善保管,切記!記錄人:Gershom」
啊!一份令人震驚的可怕的死亡名單,Jerry害怕嚇著大家先將這一頁收起來,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再翻開第二頁,第一句寫道:「數字共享主義比共產主義和納粹主義更可怕!」
Jerry將內容念完一遍,大家聽完Gershom寫的這篇文章,無不感到震驚,從語言邏輯上來看,他不是瘋話,他的思想非常清醒,他沒有糊塗也不是精神病,雖然說了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語言,也是話中有話。
Jerry望著半地下室上小窗口透過來的唯一光線,站得很莊嚴的樣子,小聲的唱起了美國國歌,力克和Michael也莊嚴地站在Jerry身邊,跟著唱起來,金濤也跳下床來融入歌聲。
哦,你可看見,透過一線曙光,
我們對著什麼,發出歡呼的聲浪?
誰的闊條明星,冒著砲火險像,
還是迎風招展,在我軍碉堡上?
火箭閃閃紅光,炸彈空中作響,
它們徹夜見證,我旗安然無恙。
你看那星光燦爛之旗是否仍在飄揚?
在這自由國土,勇士的家鄉?
……
他們確認在停電狀態,監視器也停止了工作,聲調也開始大起來,4人唱完第一段已經熱血沸騰,他們手挽手接著唱起第二段,這是一首敏感的歌,是加州社會不許傳唱的禁歌,在昏霾下唱響這具有穿透力的歌也別有一番滋味,希望飄出去令警方心驚膽戰。
在這肅穆的氛圍中,Gershom的去世和歌聲的回蕩,似乎把此地的氣氛推向了極致。幽暗半地下室鐵門的另一端,似乎是無盡的未知與恐懼,但Jerry等人卻藉由這首被禁的美國國歌,從中尋得了一絲勇氣。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顧冒犯風險,心中的尊嚴讓他們感到溫暖,就像聽到了內心深處未被馴化的聲音。
歌聲中隱藏著吶喊,也許在提醒著他們,即便身陷囹圄,尚有未被馴服的靈魂在戰鬥。烏鴉們又開始鳴叫,似是對這古老卻又嶄新的情緒的呼應。在小窗與星點光亮中仍讓他們摸索出一片精神光亮和綠洲。
然而,現實的陰影很快遮蔽了這一切,就在他們的歌聲響起之際,已經越過鐵窗,那警察的反應迅速從附近趕到,異常憤怒地對著傳出歌聲的狹窄的鐵窗狂叫著。即便如此,鐵窗裡的歌聲並沒有中斷,似乎正承載著他們的榮耀與自由,為那股未被馴服的火焰而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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